顾青玄有些失神,叩首道:“请陛下容禀……微臣长子受冤,被指行贿官员,臣一时情急,求陛下明鉴此事……”

皇上冷哼了一声:“这事朕已经在吏部的折子上看过了,貌似是人证物证俱在……顾卿你好荒唐啊,你以此事求朕,难道朕听你一人之言就会立即放了你儿子?那要吏部刑部干嘛?清者自清,总会查明,你求朕何用?哼!对了,吏部刑部是归左右司丞管的,左右司丞又听命于相国,顾卿你来求朕,还不如去求相国。”他笑了几声,转头看向殷济恒:“殷卿你说朕所言可对?”

殷济恒干笑了下,附礼道:“陛下说笑了,无论是相国也好,还是左右司丞及六部,更别说我御史台了,皆是朝仰皇恩的,难怪顾尚书一情急就来求陛下主持公道,他虽失礼误法,但从情理上说,倒可理解,毕竟下至百姓,上至百官,无不将陛下时时敬念于心。”

皇上指指殷济恒,大笑起来:“就你殷卿最会说话。”

顾青玄松了一口气,百拜谢恩,正欲告退,皇上又问他:“顾卿方才进来时说你有罪,是何罪啊?”

顾青玄瞥了一眼德公公,这一时竟有些无措,转而叩首言道:“微臣……因私事闯宫,有失礼法,触犯龙威,实在罪过……”

皇上点点头,道:“嗯,的确罪过……朕念你是老臣,不深究惩处,顾卿你就去宫门前自领二十廷杖吧。”

顾青玄重重伏地叩首:“谢主隆恩!效忠吾皇,天佑大齐!”

所以,这次背诺的不是卢家。

他没死成,也没能让卢家陪葬。

他感觉到了一些其他,是他无法掌控的,他这才清醒过来,回望这几个月,自己真的迷失了,发了疯,而沈岚熙一直是对的。

他差点毁了他们二十多年所经营的一切,几乎辜负了沈岚熙……

什么是重要的?

在长安城内,活下去就是重要的,不但要为自己,还要为了他们的理想而活。

……

顾青玄负伤出宫门,怕卢元植先有察觉变了主意,就暗自去了江月楼,一是为了疗伤,二是为了暂避一夜观察卢府动向,看卢元植会不会遵守约定放过顾清桓,今早听说顾清桓被放了才回府来,他本想暂不入府避开一时的。

这时候他身负棍伤,面色惨白,然性命无忧,如此出现在他们面前,让他们又惊又喜。

顾家姐弟立即奔向顾青玄,只有沈岚熙一人于顾家府门正中间默然而立,凝视着阶下的丈夫与子女们。

顾青玄只仰面望着沈岚熙,不闻他人之语,忍痛含笑,一步步走向她,伸出了手,示意她来搀扶。

然而沈岚熙一动未动,身如风中乔木,独立门间,霎时间倏然倒下,再无声息。

……

顾清桓被吏部的人带走的那一天,顾氏夫妇在书房里,进行了他们这一生中,最后一次深谈。

这二十三年来,他们无数次在这个书房中独处,在棋盘旁秉烛夜谈。无论是怎样的困境,他们都会在这里互相坦诚,一起谋划,一起布局。

就连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习惯了这样的景象,他们知道,不管遭遇什么风雨变故,只要他们的父母,从这间书房里走出来,那一切就有了解决之法。

在最困难的时候,他们都习惯望着这书房亮起着灯,这能让他们感到踏实安心。

可是那一次,他们谁也不会想到,这书房里的顾氏夫妇,不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睿智冷静掌控全局的样子。

沈岚熙进门之后就痛斥顾青玄没有按照他们原来商定的那样行事,怒责他拿自己的儿子犯险。

顾青玄避开她的目光,垂头叹息,老态初显,那一刻,他卸下了所有坚强的伪装,

他不再有雄心壮志,他只是一个脆弱而绝望的人:“岚熙,我答应你的,我一定会做到,我会保全他们每一个……但这只是为了你……这一切都都是为了你……不然,我看不到任何意义……”

沈岚熙难以置信,心神破碎:“你怎么可以……你是他们的父亲,你是一家之主,顾青玄,你有你的责任,你要带领我们儿女继续走下去……你忘了吗?或许我们都会死,但是理想不死!二十三年前,我们踏入长安,我们开始追逐,这么多年,我们所成就的一切,不能因为谁的退场而结束!你给我记好了!”

顾青玄抬眼看向她,也不断地摇头,目光变得十分空洞而可怕:“不,我想我做不到……岚熙,这么多年……我在想,一定是你给我的假象……让我以为我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,你让我觉得这一切都很重要,但其实……这一切都不重要……没有什么是重要的……我也没有那么多感觉……顾家?什么是顾家?不过是你和我在一起,生了三个孩子……可他们每一个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?他们有自己的命途,我不过是……不,我根本连做一个称职父亲的能力都没有……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乎他们的,因为每一个父亲都要在乎自己的孩子,可是,这几月我终于意识到,我做不到……我不想他们受到伤害,我愿意把我的所有都献给他们,只是因为他们是你十月怀胎所生,你爱他们,我答应了你,所以我也得爱他们……”

他絮絮叨叨,不断说着这样冷漠的话,时而落泪,时而大笑,“不……我想我什么都不在乎……真的……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,除了你……”

他突然激动起来,全身癫狂地颤抖,用力捶击自己的心口,对她道:“岚熙,这颗心也死了!我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!”

在他完全失控的时候,她就趋于平静下来,冷冷地看着他,在他发疯的时候,伸出手,给了他一耳光。他安静了。

她向他步步靠近,直对他的眼睛,把他逼得靠墙而立,才开口,语气强势,字字掷地有声:“顾青玄,把这些疯狂可笑的念头统统忘掉,不是为了我,不是为了清宁、清桓、清风,而是为了,我们。任何一个人的退场,都不能代表理想的终结,剩下的人得继续把这条路走下去。我们这么多年的殚精竭虑,周密安排,不是为了扳倒一个卢元植,我们的敌人也完全不只有他一个!这是一条我们自己选择的,最可怕最艰难的路,我们都不知道终点在哪里,或许我们知道……”

她停顿了一下,继续道:“无论如何,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,什么也不能让我们停步,死亡,也不能。活这一世,我们总有办法成就自己。”

“这就是“我们”的意义,这就顾家的意义!”

她依然仰面直视着他的眼睛,伸手抚上他的脸颊,轻拍了几下她刚才掌掴的地方:“你给我记好了今日我说的话。然后,去做你该做的事,把我们的儿子救出来,保护好他们每一个,给我们的儿女锦绣前程,让他们跟你一起披荆斩棘,最后……”

“我们的归宿都是坟墓,但我们的成就会以顾家的名义生生不息,直到巅峰。”

“完成了这一切,你我终会再相见,上穷碧落下黄泉,一抷黄土一双人。”

……

是年,春暖,顾夫人沈岚熙病发辞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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