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间里,突然安静下来。

仿佛连人类的气息都停下不动。薛畅盯着顾荇舟,那人的脸上没有变化,但他却觉得顾荇舟的脸,塌下去了。好像他突然丧失了生命力,老迈不堪的躯体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冲击,本来就苍老脆薄的皮肤愈发薄了,只剩下嶙峋的瘦骨兀自支撑。

然后,他听见顾荇舟缓缓道:“我没有那东西。”

薛畅不怒反笑:“你为了梦境之砥做了二十年的牢,现在你告诉我你没有梦境之砥?你觉得我会信?”

顾荇舟慢慢垂下眼皮:“……你不信我,也没办法。”

薛畅一时怒不可遏,他腾地站起身来,声音却跟着变轻:“那行。看来先生宁可再回监狱,也不想留在沉舟恐怕这二十年,沉舟在我手里变得不像样,先生看不过去了是吧?”

他慢条斯理地扫了一眼顾荇舟:“我这就打电话让江临过来。”

顾荇舟突然抬起眼睛:“你要怎么才肯信我?”

薛畅扬起脸,狡黠一笑:“要不,先生就注射一只追踪剂,把你的精神体给我看看。”

顾荇舟脸色顿时变了!

“追踪剂”是一种药,这几年新开发出来的,针对的是魇化情况严重,梦师医生束手无策的病患。之所以束手无策是因为找不到根源。

精神体等同于灵魂,然而它又是由无数记忆和印象感觉组成的,追踪剂能够把梦师的精神体变成一幅画卷长廊,把他这几十年过往的人生,条分缕析呈现在梦师医生面前,以供医生找到病灶。

协会一般不轻易动用追踪剂。药效过猛还是其次,主要是它太侵犯病患的隐私了。

想想看,把你这漫长的一生,事无巨细铺陈在别人面前,不论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欢愉,多么惊心动魄的恐惧,多么难以启齿的欲望,多么愧对人言的内疚……全部曝光在检查者的眼前。

“追踪剂”带来的羞辱,往往比死亡更甚。

因此协会只允许三级梦医使用“追踪剂”,与此同时,患者还必须签字同意那种时候往往是为了救命,别的都顾不上了。

薛畅见顾荇舟沉默不语,他故意点点头:“好吧,那我就让江临过来。对了我听说魏大哥和那人交情也不错,不知江临那头猎犬会不会留意到呢!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,如果有更多的人牵连在这案子里,干脆让他一并带走得了!”

这明确无误的威胁,让顾荇舟的身体微微震颤。

他转过头来,望着窗外。窗台上摆着几个空罐头盒,里面种着翠玉般的植物。这是顾荇舟从监狱里带来的习惯,他总喜欢在窗台上种点什么。

薛畅扫了一眼窗台的罐头盒,又急不可耐地盯着顾荇舟:“先生?”

顾荇舟终于抬起头:“……我同意使用追踪剂。”

……

屋里的理事们,全都站起身了。

他们不由自主走到玻璃墙跟前,望着魇道里的那个青年。

“魇化了。”关铁山轻声说,“是妖魔化。”

郑轶咂咂嘴:“刚才的机械化也差点成形,最后居然又挺过来了。我还以为这小子能走出来呢。没想到……”

江临摘下眼镜,他哼了一声:“可以结束了吧?这都不像人了,这什么玩意儿?!浑身上下长满了嘴……真特么恶心!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。喂!你们还要继续看下去吗?这小子完了!”

苏镌也摘下眼镜:“看来是走不出魇道了。理事长,还要等下去吗?”

邵建璋脸色冰冷,他望着玻璃墙外,却不说话。

苏啸看看顾荇舟:“接下来是你的任务了。荇舟,薛畅魇化得这么厉害,你有把握彻底灭活吗?”

顾荇舟沉默片刻,突然道:“可不可以再给他一点时间?”

苏啸苦笑道:“你看看,都这样了,给再多的时间又有什么用?”

“苏伯父,刚才薛畅也濒临机械化,遍身长满了铁锈,但最终他也自行恢复过来了。我希望你们能再给他一次机会。”

苏镌冷冷道:“你是不是觉得凭一己之力,无法彻底灭活这么大的魇化精神体?”

顾荇舟严肃道:“我承诺的事,我一定会负责!总长请不用担心,然而那是下一步了,眼前薛畅还在挣扎,就这么放弃他,无异于将溺水之人摁回水里!”

苏镌指了指玻璃墙外:“你管这叫挣扎吗?”

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,薛畅变得奇形怪状,各种绝无可能出现在人类身体上的东西,从他的精神体上浮现出来。

“除非他彻底不动,身体一部分被墙壁吸收,才算失败。”顾荇舟盯着苏镌,“阿畅还没到那一步!他还在往前挪!”

“我不知道你一再拖延时间,到底还有什么意义。”

“意义就是不草菅人命。”顾荇舟冷冷道,他往门那边走了一步,明显是打算阻挡任何人对薛畅动手。

苏镌冷然道:“你在指责我草菅人命?”

房间里的火药味浓烈起来。

吴音突然打断了苏镌:“荇舟说得对。时间还早,再给薛畅一次机会。何必这么急呢?”

苏啸摇摇头:“吴老师,你看不见薛畅都这样了吗?何必还让他苦熬?”

吴音指了指魇道:“他还在往前挪,对吗?万一真的走出魇道,恢复过来,怎么算?”

苏啸只好转向赵柔嘉:“柔嘉,你觉得呢?你比我们看得更清晰。你的判断是什么?”

赵柔嘉迟疑地看着玻璃墙外的薛畅,她犹豫片刻,才道:“目前,薛畅还有挽回的机会。我……我同意吴老师的意见。”

苏啸无可奈何道:“好吧,那就再等等。”

魇道内

薛畅不是梦医,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职权弄到追踪剂。

眼看着紫黑色的药物注射进顾荇舟苍白的皮肤,薛畅直起腰来,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:“我对先生的个人隐私没兴趣。”

顾荇舟没有回答他,甚至没抬头看他,他只是专心地用指尖揉着注射造成的那块淤青。

仿佛那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。

进入顾荇舟梦境的那一刻,薛畅不由震撼。尽管他如今也是个三级梦师,尽管他也有二十年从业记录,见过无数人的精神世界,然而铺陈在他面前这无尽的画卷,依然让他吃惊。

有些人间胜境常常被称赞为“百里画廊”,但在薛畅看来,那些天然美景在顾荇舟的精神体面前,只会显得苍白乏味。

他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精神体,美得让人心惊肉跳。

薛畅看见了前不久工作室的聚会,那天是关颖的生日,工作室的梦师们都来齐了,连远在国外的苏锦也带着礼物赶了回来。

梦,和现实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的再加工。

薛畅静静看着画面里的每一个人,强烈的青春气息像鲜美的奶,煮沸了,扑腾扑腾满溢出来,那股带着爱和温暖的活力,岩浆一样熨烫着薛畅早已冰冷世俗的心。

他当然知道现实中的关颖有多么精明冷漠,这些年在工作室里,他们两个维持着微妙的平衡,因为都有野心,妄图主宰沉舟。可是顾荇舟精神体里的关颖却显得如此动人,像枚不沾一丝尘埃的新蚌珍珠。

薛畅忽然起了强烈嫉妒,不是嫉妒关颖,而是嫉妒顾荇舟。

这个人,为什么还能维持这么强大温暖的精神体?为什么二十年的牢狱生涯都没能摧毁他?

薛畅不敢去想自己的精神体,他如今的精神体,脸早就不能看了,就连衣袍都缀上了层层寒霜,那些新人梦师在他面前,连头都不敢抬。

在顾荇舟眼中,他薛畅又会是什么样?

然而越看,薛畅的一颗心就越往下沉。画面里当然有他,但是没有正脸。

永远都是背影,侧影,远景……聚会里的薛畅,像个无处不在的幽灵,顾荇舟仿佛刻意回避着他的存在。

薛畅咬着牙,轻笑:“你就这么不愿见我?”

他越发不甘心,想寻找自己在顾荇舟精神体里留下的形象。然而怎么找都没有。

就仿佛他从顾荇舟的精神世界绝迹了,如同灭绝万年的鬣齿兽,连骨头都没留下一根。

“凭什么!凭什么!”薛畅气到发疯!

他疾步向前,但又停住。

再往前,就是那二十年的监狱生涯了。

薛畅有些犹豫,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要翻看这段经历。说到底他是来寻找梦境之砥的,监狱生涯能有什么?电子zzz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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