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去冬来,一行人在这山野之中一待便是数月,迎来了北风其凉雨雪雱的阴历十月。

这山中早已是飞花入户、青竹变琼枝:夜月里看那庭院,一树寒梅白玉条、疑是去年雪未消晨曦中看那陈家村,一时洒空深巷静、积素广庭闲日暮看那周边群山,软红光里涌银山,半是梅花半絮飞。

家家户户早已秋收备下了过冬的粮食,地窖里也堆满了菘葵薤等蔬菜,园里的萝匐白萝卜正当其时、肥美多汁,梁檐上挂满了腊肉、腊鱼。虽然鲤鱼是唐朝禁食的,但是这山中避世之人,又何来的讲究避讳,只要是入冬前在溪涧中能抓的、能钓的,都备下了。而良玉家更是带着十七、廷谔、世荣几个年轻人和姐夫,仗着一身武艺、年轻力壮在后山里打野,所以,这屋檐上挂的野兔子、野猪、鹿都比别人多些,人人身上也多了几件皮裘皮袄、皮褥子,虽然不算华贵,但立于凄苦的北风中、睡在夜间凌寒里也着实暖和,几个孩子们甚是开心。尤其是廷谔,这一冬天竟然没有生出冻疮。

当然,这打野之事,十一并不参与,他虽然跟着良玉很是学了些武艺,也跟着他常研习这兵法之事,只是从来不见杀、不闻杀、更不亲杀,这肉食也是一向不吃,只吃些粮食蔬菜,所以这身子毫无丰腴之色。

反看十七,许是山中日照不如野漠,所以这肤色白净了,人也微胖了些,脸渐渐圆了起来,甚是可爱,全然没了之前嶙峋瘦削之感。偶尔一身红装,倒也显出几分好看来。芸娘亦是如此。

而廷谔,许是以前吃不饱穿不暖,所以瘦削矮小的很,自从来了这陈家村,吃得饱睡得香,日日逗引令欢令姜、与十七打闹,人不仅欢快了不少,这个子也是长出了一截12岁的孩子,竟然要比肩十七了。且这廷谔本身力气就大,时常跟在十一后面向良玉讨得几招,很是有了几下子,令良玉很是满意喜欢这孩子。只是,这孩子打野时,常常会显出一股戾气来,杀起动物来,毫无慈悲怜悯之心,而那次救治村民,他亦无心慈之念。这孩子对自家人尤其好,但对村民就比较冷漠,似乎毫无个笑脸,直教村中同龄孩子远远地不愿意与他一块儿玩耍。

这良玉一家自从收留了芸娘四人,也是欢笑宴宴其乐陶陶,尤其那令欢。令欢美貌活泼,聪明可爱,很是为人喜爱,尤其对读书、语言极有天分,不到6岁,就已经识得千字,而学起那回鹘语来,更是一时痴迷,时常缠着十一十七要多说上几句,最后索性要十一、十七跟她说话只能用回鹘语,教良玉序怡也无可奈何,所以有时饭桌上,便能听到这汉语与回鹘语齐飞,很是能正儿八经地沟通交流了。

而年幼的令姜,眉眼处酷肖其父,雁眉过目,虽美貌不及令欢,但自有一股英气。只是右眼眉梢上因为与廷谔游戏时不慎磕破了,当时血流不止,心急的良玉便用村外大唐风俗,用那草灰去止伤口,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这草灰的作用,血虽然止住了,只是伤口却留下了,留下两粒芝麻大小的青黑色疤痕,幸好不是很大。为这事,序怡埋怨了良玉整整一个晚上。令姜喜爱和孩子玩儿,尤其喜欢廷谔,有时候序怡喂不进去的饭只要廷谔一来,便开心地吃个精光,直让序怡两口子讶异这俩孩子的缘分。

这一日,想着过两月便是新年,趁着这大雪尚未封山,这年货得赶紧张罗置办起来,否则越到后面,大雪封山、年货涨价便是想买也没得买了。良玉、十一、十七、廷谔四人带上几样寒冬时节紧俏的皮货、一些干粮、火折子,向邻居借了三匹马,与关系很好的族长、世全、世荣、序楷,姐夫张云桥出得山去,打算去赶赶罗家寨的集。临行时,令欢骑着她的雪橇车在村口欢快地给良玉叮嘱要买烟花回来。

这山下,虽然王家集离得近,但要论起赶集的热闹场面,还要数罗家寨。罗家寨在这乡县里位置算是好的,四通八达,且人口也比附近的村寨来得多得多。往年这时候,如果运气好,还能带回些烟火哄孩子们一乐,热闹热闹。

山中晴雪、天光初霁,一行九人迤逦而行,因为雪后路滑,所以走得并不快。大约走了四天,才行了过去三分之二的路程,尚在山中。只是奇怪的是,这寒冬料峭、野外孤寂之月,却遇到了一些流民。细看之下,皆是山下村民,在这山野里,竟然结营扎寨,教一行人看着摸不着头脑。

虽然战乱之时,时有流民匿于山野之中,但这般架势、要做长久打算的,却并不常见。

一行人走近看时,发现这些人都衣衫褴褛、蓬发垢面,个个或菜色或蜡黄,不见丰腴体貌之人,但见瘦削于路旁。又看那营寨,或是用粗树枝架起框架轮廓、上面铺盖着树叶稻草,仅仅够三四人容身,幸好这地方靠近一个大山洞,那里面就要宽敞温暖得多,比这外面的稻草棚子显然更舒适。人人皆围坐在柴火旁,大小柴火堆看去,连绵不绝,似乎人数不下数百之众。而这些人里,以年轻人居多,要么少壮,要么年轻妇孺,稚子孩童也有一些,偶有几个老迈之人,皆有饥馑之色。

一行人,良玉出山最勤,为人又稳重,族长便示意良玉上前去问话。良玉下马上前,十一亦跟着下马在侧,一同去探问。

在人群里,熟悉的面孔并不多,良玉便选了个老妇人,上前问话:“大娘,你们是哪个村的啊?为什么寒冬之中不回家,在这山中逗留?最近不是没有战事吗?”那旁边的篝火透了暖来,教行了一路的良玉十一不禁向前搓着手靠上去暖了暖。

“我是山下张家村的。这山下的祸事哪有消弭之时,不过是暂时喘息而已。前段时间才闹了疫病,这次又遭逢了官匪,四处抢掠奸淫,我等没有办法,便逃往这深山之中,结营为寨,只求一条生路。”

“官军?”十一有点惊愕,他一直以为那些官军最起码不该滋扰民生,这兵法之中并没述及此种行为。

“官军怎么来了?”良玉一脸凝肃。

“我也不知道。孝成,官军为啥来了?”那老妇人许是老迈,又在村中不出户,所以并不了解那么多事,便转头问向她儿子。

“听说是奖励援军远道而来攻下了城池,便允其劫掠三天。”旁边一个肤色黝黑的壮年男子答道,而一旁的妻儿,眼中毫无神采。

“现下已是十月,须臾更是北风凛冽摧号,你们今冬如果只在这里,怕是难熬啊。”良玉关切道。

“这也是没有办法。到时看山下情形再拿主意,只是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。先过一日是一日,顾不得那么许多。”壮年男子作木然之语,毫无生气。

“你们是什么时候上得山来的?”良玉问道。

“我们上山约有半个月了。”旁边一名咳嗽的年轻人接过话茬。

“那你们都以什么为生?”

“开始还有些饼果,现在就是吃些树叶草皮,有些气力的就捕些野物。喏,你看那儿,前几日狼群攻击人群,反而被几个男子给抓了吃了。”那咳嗽的年轻人手指着远处,良玉十一二人循着手的方向看去,有个人似乎很是眼熟,一时想不起。

良玉、十一向几位告谢,站起了身,走了十几步回到族人中来,一一述得所见所闻。

族长他们几人听得,颇为震惊,想不到这些村民被胡虏、强盗劫掠,亦会被这官军的铁蹄践踏,逼得不惜以猛兽为食、寒冬之中以天地为盖。

“唉。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。这人祸,实在是民之不幸啊。”族长喟叹不已。

“求求你了,给口吃的吧,我们已经两日没吃上东西了,我这孩子已经饿得晕厥过去。求求你们了。”一个怀抱2岁稚子的妇人来到这一行人跟前,约莫看出族长为此行中年纪最大、最德高望重之人,便跪在他脚下,扯着他的袍衫哀泣无泪。

族长一向仁善,更是儒家践行者,看到这些人,赶忙解下自己的包袱,将里面的干粮分给了这妇人,旁边其他几人见状,亦是散了些许干粮,引得附近一些灾民一时都涌了过来,引发了小小的骚乱。

然而,他们几人的干粮,又岂够这数百人之用?

“今之为仁者,犹以一杯械一车薪之火也”。

孟子是族长珍爱之学,然而此刻,久久萦响于族长耳畔的,只剩得这半句。

人群散去,忽然上前来几个年轻人,为首的那个扑通一声带头跪在良玉跟前,涕泪俱下,直给良玉边磕着响头边道:“刘大哥,谢谢你的活命之恩,如果不是你,我怕是活不到今日。”

良玉听得耳熟却想不起,忙扶起众人人。他一看,发现是重五,而十一、世全、世荣也认出了其他几个年轻人,都是王家集的。大家看着,一时又喜又悲,各自叙起话来。

“你怎么也在这里?”良玉问道。

“刘大哥,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上得山来。半月前村子里来了一群人,也不知是盗匪还是官兵,你说是盗匪,他们身着官军服制,你说是官兵,可是却比那盗匪还要蛮横凶残,进村就烧杀抢掠奸女,村里逃出来的也就不到百余人,真是灭村惨祸。”说着,几人忍不住去擦拭眼角,语不成调,做抽噎之声。

“那英娘和你母亲呢?”良玉第一反应便是询问他家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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